玄黃天下西南,一座大雪山。雪山之大,方圓千裡,沿山腳數十郡城,人口百萬;雪山之高,直天穹,不見峰頂。
山下的人,千萬年來,也曾見過有人登上這座高山,卻從未曾見有人下得來過。
所以這座大雪山,名不歸山。
不歸山上,並不是如人們想像般寸草不生的荒涼景象。雪山之巔,有一大片凹陷下去的廣袤盤地,形方圓數十裡的沃野平原。
平原的南麵,是一帶坡度平緩的丘陵。
有大大小小百餘間房屋的思安寨,猶如一塊小小的補丁,打在青翠丘陵和廣袤平原的界線上。
思安寨中,一座庭院寬廣,朱門漆柱的豪闊府邸,有十幾個鮮照人的年,正在院中練劍。
隻見劍霍霍,起若雷霆電閃,罷若江海凝,一眾年,法劍勢,都卓然不凡。
府邸大門之外,門頭高掛的「行知學堂」四個大字,在煦暖的晨曦之中,熠熠閃。
這便是思安寨族長任凈芳之子,族中第一劍客任重山主持的文武兼修學堂。族中富足人家的子弟,多半會送到這行知學堂來,上午學劍,下午習文。
尋常陋巷之中,多有村居小院,雖然簡陋,亦有年,在家主督促之下,刻苦練劍,揮汗如雨。
整座思安寨,若非農忙,就都是這樣一番景象,巷道中,犬相聞;院落,年倜儻,劍飛舞。
寨門外,一條大路,蜿蜒穿過田野,通往三數裡外,一座雕琢,歷經數百年風雨洗刷的古老石橋。
橋下彎環小河,自西往東,穿越整片平原,去往東邊的披雲大澤。
河上這座橋,長逾三丈,名為「迎聖橋」,是思安寨通往平原,去往外鄉的唯一通路。
這迎聖橋的構造裝飾,極其講究。青石欄板,塊塊雕細琢,都是形貌古怪,姿態各異的仙人浮雕。
柱,頂上端坐仰首石獅塑像。隻不過,東麵橋欄正中的那一柱上的石獅,卻不知那年那月被損毀了。如今常年這跟斷頭柱的頂部,常年著一如拇指細的銹鐵條。
迎聖橋上,一個十一二歲的年,材瘦,衫破舊,滿土木塵灰之。
年名任平生,是村中唯一的獵人任強之子。
任平生也在練劍,從他形閃轉,舉手投足,都可以看得出是在練劍。
可是他劍招生疏,法古怪,手足生,一招一式之間,全無連貫接續。
更為古怪的是,年手中,本就沒有劍。連替代的木劍,甚至子都欠奉。兩手空空,隻是右手指掌,做了個虛中握劍的手勢。
但是任平生依然練得如癡如醉,孜孜不倦。三年來,日日如此,風雨不改。
思安寨中,任氏一族,人人練劍,人人有劍;除了獵人任強一家。
各家家長,或親自教授子家傳劍法,或家底厚者,將子送往行知學堂。唯獨獵人的兒子任平生,學劍無門。
所以自八歲那年起,任平生突發奇想,認為迎聖橋上的十八幅欄板浮雕,必然蘊含著十八式無上的劍法笈,於是自此沉迷,日日閑暇時,就會來到橋上,空手模仿欄板浮雕人的姿勢,自悟劍招。
為此,任平生沒村中同齡年,甚至年長輩們的譏笑嘲諷。
十八式一次次使完,任平生已經衫,疲憊不堪,雙手扶膝,弓著氣。這個姿勢,正好雙眼又對上了「欄板劍法」的第一式,名為「天怒」的人浮雕。
那一招「天怒」,按任平生的理解,應是在拔劍瞬間,即飄而前,揮劍而去。
他直起來,打算繼續練。
右手虛握,懸於腦後,目視右側,準備出劍......突然,年的目停在了那出柱頂部的銹鐵條上!
這不就正好是一把劍柄鐵芯的大小嗎?年突發奇想,練這天怒一式,始於拔劍,豈能無劍可拔。
於是任平生橫移兩步,肩側斜對那柱,右手反懸,握住鐵條。
「起!」隨著一聲清喝,年力拔劍,奔跑,揮劍,過橋,出擊,作難看,但一氣嗬。
心沉醉在劍招中的任平生,沒有注意到,拔劍的瞬間,側後方的斷頭柱砰然碎裂;更沒有注意到,手中的鐵條,已經生生帶出一銹跡斑斑的破舊鐵劍!
好重!
任平生突然覺右臂被一突如其來的重量,扯得往下一沉。他這才發現,右手中,赫然握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闊刃鐵劍!
年茫然不知所措——哪來的鐵劍?
然而,這樣的茫然,瞬間被一聲震耳聾的巨響驚醒。那聲響如雷鳴,如炸裂;眼前飛起一片漫天塵灰,遮蔽整個視野。
橋不見了!
整座石橋,瞬息間化作碎石塵埃,碎落河中。
劍出石中,石橋垮塌。略一回顧方纔拔劍的景,年約猜到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。
任平生站河岸上,怔怔出神;或者說,是因為害怕而失魂落魄。握著那把銹鐵劍條的右手,不覺了一。
他目快速閃爍,也就是稍稍猶豫了片刻,一咬牙,拖著那把與瘦小材極不相稱的巨大劍條,拔就跑!
三年來,他做夢都想著,有朝一日,能擁有一把屬於自己的劍。
現在劍有了,去他的古石橋......
~~~~
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;我所遊兮,鴻蒙太空。
超塵俗的世外仙人,百年千年,修的無非就是這樣的一番逍遙境界。
玄黃天下,無數大大小小的山上修士宗門,都是奉鴻蒙山太虛神殿為尊,信奉太一道教。
此時的鴻蒙山巔石坪上,花叢草樹之間,有仙鶴翩飛棲息,靈奔突出沒。
石坪西麵的無垠雲海之濱,一位頭戴逍遙巾,著青道袍的老者,長髯飄飄,姿態倜儻,一派神仙之姿。
這位老者,便是一手掌控著天下蒼生禍福的太一道教天師,賀蘭平。
玄黃天下,有靈氣充盈的三大原初之地,鴻蒙山便是其中之一。
賀蘭平峭立山巔,著無垠雲海之外那一條平直的天際線,眼神幽深,眉頭鎖。
他已經應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,這種氣息,數百年沒有出現過了。
突然,天際線一陣迅捷的波,如同仙人揮鞭,又瞬息歸於平直。
接著,平直的天際線閃出道道電,直擊天心。
電閃擊之下,萬裡如練的天穹,如從天心開,那炸波浪,沖得天幕高高隆起,牽扯西邊那條平直的天際線,再次彎曲,如拉開綳滿的弓弦,好像隨時便要裂開來。
悠悠瀰漫了千年的鴻蒙山西嶺雲海,突然間翻騰不已,數息之間,便是驚濤拍岸,巨浪滔天,如同有大鵬擊水,巨鯤翻的可怖景象。
石坪上原本悠然自如的仙鶴靈,紛紛驚起,轉眼間盡數東麵的花叢草樹。
青袍老道神凜然,眼神變得十分犀利,死死盯著那律不已的天際線和腳下那翻湧狂暴的雲海。
原本在石坪上奔跑玩樂的髫齡子,顧不得懼怕那峭立崖壁的嚴厲師尊,驚呼四起,紛紛跑石坪東麵那一叢茂的仙界瑯瑤樹林。
此時的瑯瑤花樹,滿樹無葉,瑯瑤卻花開得正盛,花瓣瑩白帶,朵朵著羊脂白玉之。
但子們那顧得上迷這絢麗花叢,隻顧在樹叢間驚慌奔逃,去往東麵崖坪上的宮觀殿宇躲避。
一個頭簪道髻,儀態雍容的中年道人,默默走到天師後,垂手恭立,似是靜靜等候師尊諭令。
天穹之變,雲海洶湧,足足持續了一刻,才慢慢歸於平靜,恢復如初。
碧空依然如洗,始終沒有出現天師一直擔心的雷霆萬鈞,風雨加的畫麵。
「劍魔脈,蘇醒了!」賀蘭平的目依然落在遠遠天際,喃喃說道,「這悲天劍,也不知被什麼樣的神通封,又蟄伏了五百年,這會終於喚醒了沉寂萬年的劍魔脈。」
他長舒一口氣道:「好在太一天庭還沒有察覺到,我們作為天帝奴僕,還可補救。否則,一旦惹得天庭震怒,你我雖是人間之上的仙家至尊,萬鈞雷霆之下,也不過是留得一抔塵土而已。」
後的中年道人,也顧不得「淑人君子,其儀不忒」,舉起灰白道袍的大袖,不斷拭著額角那不爭氣連連滲出的汗珠。想來他在山上修行那麼多年,都未曾聽見師尊說過這等重話。
老者從遠收回目,那不帶任何的眼神,便落在了中年道人張的臉上,微微頷首道:「王璟,你隨我修心六百年了,卻仍是如此妄心不凈,七不斷,何以道?」
老者目雖無嚴厲之意,那名為王璟的中年道人,卻不敢直視,惶恐答道:「弟子無能,五百年前哪次,未能一舉殺滅了那劍魔後裔一族,斷絕了這一樁禍患。」
老者似乎無意向這名弟子施加更多威,再次轉臉向早已恢復如常的悠悠雲海,緩緩道:「上次的事,不全怪你,他們這些人,本沒有得到當年任書劍道傳承之萬一,之所以能夠存活,我不相信這其中沒有天嶺那三個老不死在搗鬼。但那件事,既然沒憑沒據,我們也就不要去怨天尤人了。」
講完了寬心的話語,天師的臉有點古怪,方纔那「老不死」三字,豈不是連自己也一併咒了!
他轉過臉來,神平靜地吩咐道:「我還是那句老話,你要做的,就是用鴻蒙山行者該有的雙腳,踏遍這方天下。下次回山的時候,把那支令上蒼不寧的悲天劍條,給我帶回來。」
天師的語氣,並不嚴厲;但那言外之意落在中年道人的心頭,卻是字字千鈞:如果沒有帶著悲天劍條,你也用不著回來了。
中年道人領命之後,角微挑,言又止。
這一點小心思,又如何逃得過天師犀利的雙眸!
「我希你此去,不會為永別;但是萬一你時運真的如此不濟,又或者心境如此不堅,那麼現在有話,也不必藏再藏著掖著了。」
中年道人鬆了口氣道:「師尊,我隻是一事不明;那支劍條,既然深為上天所惡;鑄造此劍的人,想必也是對天庭不善的,卻為甚麼要把此劍名為『悲天』?」
青袍老道罕見地神緩和,麵帶一種十分玩味的笑意道:「打個比方,若是你我之間約了場生死決鬥。我走到你跟前,一副悲天憫人的眼神看著你,然後嘆道『可悲啊,看得見的前程似錦,咋就攤上了我這麼個對手』。名為悲天之意,大抵如此。當年劍魔,狂妄得從來不知天高地厚。」
青袍老者突然間麵含寒霜道:「如此狂妄之人,也害得自己的子孫後世不得好死。」
中年道人神一凜,老者說的這笑話,冷得他有點骨悚然。
「弟子鬥膽再問一句,若是有幸不辱師命,不知那持有劍條的人,該如何置?」
「我們既然替太一天帝照看著這方玄黃天下,就不應該讓天下出現令天帝視為叛逆之人。」
中年道人臉上一片寒霜,微微點頭。
卻見老者雙手負後,和悅道:「我鴻蒙山既為天下山頭仙家之主,門人弟子,就應該隻做仙家的事。這天地異象,北荒城和鐵流驛那邊,瞎子都看見了。所以下山之後,你可先去西京找常一問。」
中年道人神愈發恭謹,連連點頭,沒再說話。
青袍老者嘆了口氣,悠然轉,去往山巔東麵那藏風崖坪上層層疊疊的宮觀殿宇。
老者在花叢之下停了腳步,側臉對著依然恭立原地的中年弟子道:「如果發現天嶺那幾個老鬼再出來搗,你就告訴我。」
說完頭也不回,穿過瑯瑤花叢,走瑤掩映的崖坪殿宇之中。
玄黃天下,億萬太一道教信徒,此時正滿懷敬畏,五投地,震懾於那無上的太一天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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