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，皎月從烏云后約探出了頭，家家戶門閉，不久前剛敲過三更鐘，四周靜悄悄的。

繞過城門角樓拐進最偏僻那條街巷，盡頭那戶宅院大門常年上鎖，只在側邊開了扇進出轎輦的矮門，乍一看看與普通院子別無二致，任誰也想不到這是牙婆為了訓姑娘而自掏腰包購置的一蔽住。

已值深夜，宅院的堂屋卻只節儉地點了一火燭，飄搖地在風中時明時暗，燈影與人影疊，糊得人眼前發花。

屋整齊地陳放著一排排的繡架，是個專供瘦馬刻苦學習刺繡的地方。

瘦馬這行當，說白了就是給大家商戶養出個專門的侍妾，們被牙公牙婆們買回來教儀，按照品優劣被分三六九等，等級越高的價也越高。

近年來陵蘭開通了貿易商道，鹽商們登記商綱、領取鹽引后正式轉為商，僅僅是運銷壟斷食鹽便能謀取暴利，安家落戶為一方富可敵國的商賈。

依靠著經濟富裕，專為富人圈養的瘦馬行業也隨之水漲船高，價格上炒了十幾倍不止，一名被心□□過售賣的頂級瘦馬甚至能賣出近千金的高價。

被這流油的利潤驅使，牙婆牙公們不吝錢財地去輾轉收購窮人家尚且年的姑娘，帶回來傳授各項伺候人的技藝，只為能培養出一個能材的好胚子。

喻青嫣坐在燈邊，手底專注地繡著朵青葉并蓮，瑩白的指節被凍得一片通紅，指頭上前幾天不小心被出個窟窿，現在還纏著幾圈紗布，非常影響運針的速度。

的發用一掌長的銅簪松垮地挽著，隨著繡線作偶爾下一兩縷。整個人襯著暖黃的燈，顯得別樣溫。

良久后，喻青嫣比照著落下最后一針，小心翼翼地俯用細牙咬斷了線，取出布料端詳一番繡好的品，繃了一晚上的弦總算是松開了。

終于是熬夜趕完了差，明天不用繼續挨罰。

喻青嫣淺淺地了個懶腰，了酸疼的肩頸，端起已經燃了一半的風燈輕快走出房門，晃醒坐在門口還相擁著打瞌睡等完工的那兩個姑娘。

“佩佩，錦娘，我繡好啦，”著音量輕輕說道，“我們回去睡吧。”

自喻青嫣來到這里已有月余，能夠稍稍適應瘦馬抑而嚴苛的生存環境。

三人里只有錦娘正兒八經地簽過賣契。家要上學的弟弟多，唯是個孩兒，在家里每日起早貪黑地辛苦持家務，蹉跎十四年尤被嫌無用，最后區區幾貫錢就賣給了牙婆。

陳佩佩和一樣，都是從各地人販倒來的，連唯一能做個憑證的賣契都是仿制的，很難說得清來歷。

但生得一副勾魂攝魄的好樣貌，那雙眼睫細的桃花眼，不睞自是含，學習禮儀時也是舉止優雅，難掩骨子里出的驕矜貴氣。

喻青嫣心里曾經胡猜測過是個落難千金，指不定什麼時候還有被尋來家人接回去的機會。

三人關系一向不錯，就連罰也喜歡地挨在一塊。

幸好牙婆貪心，為了們上不留疤痕著想，從來不用鞭杖酷刑，頂多用針扎幾下肩膀指頭，讓們著沒飯吃，否則這日子真是苦了。

喻青嫣一手抄起坐得麻的錦娘，又攙住沒骨頭般的陳佩佩，頗有幾分好笑道：“不是讓你們別等我了嗎？我紅真的不行，不熬個大夜明天又沒飯吃，你們也想陪我挨啊？”

“我把饃饃留你半個，”陳佩佩順勢反手攬住的肩，“先說明白，我可不是爛好心，要不是你上次幫我教訓了那個慣欺負人的素蘭，我才不會給你白吃。”

被夾在胳膊肘下艱難走著的錦娘也連忙紅著臉出聲：“我也是我也是，上次要不是嫣姐姐幫我瞞出逃的事，我就要被賣進館了。”

喻青嫣被們左擁右簇著連走了好幾步，眉眼彎彎地了們倆的發頂：“我哪能不知曉，有你們一口吃的，就還不到我頭上。”

三個人打打鬧鬧地走過游廊，眼看著都快行至門進院了，錦娘卻忽然及時頓住了步子，目直直投向那道聳立著的石砌高墻，似乎在瞧些什麼。

雖說也不是第一次見這樣了，喻青嫣仍到奇怪，也跟著放緩了步伐，順著的視線看了過去，上忍不住問道：“錦娘，你在看什麼？”

錦娘不答，繼續魔怔般癡癡站著盯看了好幾秒，眼神灼熱程度似乎能把那墻盯出個來，良久之后才回：“……嫣姐姐，佩姐姐。我腦中想過不知道多次了，越過這墻，我們是不是就能出城啊？”

聽得沒著沒落地說了這麼一句話，喻青嫣和陳佩佩的面都變得凝重了起來。

“不用每天擔驚怕學不完課，第二天被斷食斷水；也不必局在這方大院里，明碼標價地等著被售賣。不用被強制裹小腳夜夜難眠，不用在四五十歲的富商面前姿賣弄，也不用被挑剩下送去館。”

“這樣的日子，是想想，我都幸福地要飛上天了。”

喻青嫣聽著生夸張的描述，若有所思地挲著脖頸上掛著的那塊玉，忽地開口蹦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：“你們難道沒有想過從這逃出去嗎？”

在被賣牙婆手中當瘦馬之前，還獨自一人在邊關當著幕僚軍師。縱然行兵打仗條件是艱苦了些，卻還是頗得領兵大將軍的賞識，甚至給了扮男裝出軍營的特例。

他承諾過，只要沙疆戰事告捷，便可以隨時憑著這塊玉上汴京來找他討賞。

只可惜天不遂人愿，北昆戰敗后，逃跑未及，不慎落敵手。契丹統領阿加汗親自對嚴刑供，卻只守口如瓶，一心求死。

——并不是有什麼做英雄的結，而是篤定自己死不了。

喻青嫣娘親還在世的時候，便反復告訴過，是個有福緣的孩子，不論如何都能平平安安地長到二十歲。

初時還笑娘親被慈母心蒙蔽，病重之人執念過剩，死前還給留了一個永不可及的妄念。

畢竟生于這不平落魄世家，唯一有緣關系的父親寵妾滅妻，后娘在娘親死后被扶為正室，繼姐繼妹們各個都覬覦嫡出份，虎視眈眈，恨不得把拆吞腹。

故事進展到最后也并未出現奇跡，繼母一尺白綾，把茍活到十三歲的送上了黃泉路。

本以為悲慘的一生就此結束，念著那段虛無的福緣，閉目時仍猶有不甘。

直到某天忽然蘇醒，發現自己完好無損地躺在“喻青嫣”的墳墓外。

山間的細雨澤潤，淋在發上猶帶著涼意，實在不像是在黃泉路上做大夢。

——竟然是死而復生了。

等到喻青嫣從自己的思緒里離出來，邊的那兩人早已不在原地。

著耳邊的發環顧一周，發現錦娘正躲在蔽的墻角，膽子頗大地踏著陳佩佩給尋來的幾個破筐籠攀到墻檐，卯著勁意爬上壁頂。

平常這里銅墻鐵壁般站了好幾個看守的小廝，就是為了防止們逃跑。今天也許是替班松懶，一時睡過了頭，竟讓錦娘的初步潛逃進行得格外順利。

可若是真有這麼簡單的話，們也不會現在都逃不出這個院子。

喻青嫣瞬間急得滿頭是汗，想也不想地奔上去單手勾抱住錦娘的腰讓下來，口中怒聲呵斥：“李錦娘，你在做甚？之前吃的那些教訓苦頭難道還不夠多嗎？

就算你翻出這堵墻又有什麼用，外面每隔一段路就有人守著崗，你細胳膊細的，能揍得過他們嗎？還不是要被捉回來。這次我可沒有借口再護著你不被賣館了。”

話音剛落，便見李錦娘忽然停住了作，整個人像是被施展了定一般，也不蹬了。

喻青嫣以為終于聽進了自己的話，連忙欣喜地抱著的乘勝追擊：“再者，就算是要跑，你也得到自己的賣契，不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，逃到天涯海角也是無用，對不對？

不如我們先下來謀議謀議，讓嫣姐姐給你出出主意，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，你說如何？”

等了一會兒，李錦娘仍然毫無回應，腦袋一點一點的，似乎在和什麼人談。

這下連在下面幫忙扶著筐子的陳佩佩也深奇怪了，扯了扯的擺疑道：“錦娘？你看到什麼了？怎麼不說話，莫不是撞了邪？”

喻青嫣雖然怨不聽話，但也并不想因此輕易葬送了自己，還待再開口勸幾句，忽然眼尖看見李錦娘著墻檐的手臂正發著抖，像是支撐不住馬上要墜下來。

心里暗道不妙，連忙松開拿著風燈的手，張開雙臂去接。

一個人驟然撲上來的沖擊力還是太大，喻青嫣雖然有所準備，還是被撞了個趔趄。后的陳佩佩頂著兩個人的重力，支撐不住，輕而易舉就被沖倒在地。

“撲通”一聲巨響，三個人齊齊地摔在地上，前用來踮腳的那幾個破筐籠也坍塌下來，砸了們一。

這靜實在不算小。

們摔得不輕，咧著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，便見聽到靜匆匆披了裳出門的牙婆邊跑邊罵，帶著好幾個人把們抓了個人贓并獲。

喻青嫣抬起頭，看著四周把們團團包圍住的燈籠，腦中轟然一昏。

已過子時，這方漆黑的小院里又重新燃起了蠟燭，把四周照得燈火通明。

院中擺上了條刑凳，兩名拿著的彪壯大漢，一不地分立在凳子旁，面如羅剎，目視前方。

本來已經睡的姑娘們被這些靜吵醒，紛紛披了服出來查看發生何事。待得看清院里跪著的都是何人后，角不由得掛上了一了然的嗤笑。

要說這逃跑未遂，與平時沒完課業的懲罰路子可是完全不一樣。瘦馬一旦生出逃跑的心思被抓獲，要麼伏案認罪接五十板笞，要麼直接發賣給楚樓館，掛牌子開始接客。

無論哪種，對于一個人來說，都是被死境的絕路。

喻青嫣和陳佩佩算是這批瘦馬中模樣生得最好的兩個苗子，牙婆舍不得們倆被打出什麼病，于是便把怒火全撒在了最瘦弱的李錦娘上。

足足五十，連強壯的男人都得好幾月下不來床，李錦娘就算是僥幸沒被打死，下半也得落得個殘廢。

們眼睜睜看著李錦娘被捆上刑凳，毫無的臉被迫著冰涼的凳面，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，眼睛呆滯圓睜，眼底有著藏不住的害怕。

哆哆嗦嗦地沖喻青嫣看過來，牙齒都在打，和小羔羊一般細聲細氣地喚著：“嫣姐姐……嫣……嫣姐姐……”

喻青嫣恨不得立刻奔過去救，可全被后人牢牢制著，像是被鐵拷銬住了手腳，連自保都尚且艱難，更別說是救人。

勉強定了定神，想找個機會沖著牙婆說說話求饒。

然而今晚的運氣可謂是背到家了。

還沒來得及開口，就見向來和們不對付的素蘭從人群中款款走出來，俯沖著牙婆不知低聲耳語了什麼，瞬間讓臉一青，轉頭毫無商量余地地示意下人直接上刑。

喻青嫣算差了一步，只能死死地瞪著執帕子遮掩笑意的素蘭，看著幸災樂禍地沖著們挑了挑眉，模樣像是夸耀自己終于有機會報了之前吃的虧。

沒被這點小伎倆激怒，只呼吸急促了一瞬。邊上的陳佩佩卻忍不住劇烈掙扎起來，若是沒有被人拉著，估計早就撲打過去，現在卻只能痛苦地恨罵道：“素蘭！你簡直是欺人太甚！”

伴隨著陳佩佩歇斯底里的大喊，錦娘后壯的子也重重地揮了下去，砸在皮上發出悶悶沉沉的聲響，不過幾，單薄的后背便見了紅，黏著料淋淋的一片，讓人不忍注目。

初時還能吃痛地喚幾聲，后面被又重又的子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，死死咬著不讓自己昏過去。

喻青嫣看得頭皮發麻，眼眶憋得通紅，幾乎要滴出來。

怎麼辦？該怎麼做才能救？

只能眼睜睜看著錦娘在這里被打死嗎？

……

眼見著錦娘漸漸快要沒了聲響，喻青嫣心一橫，干脆豁出去了。猛地狠狠踩了后那人一腳，得他不得不吃痛松手，接著轉撲上去擋在錦娘的前，替挨了一悶。

那子的力道毫沒有因為沖上來的關系而減弱半分，依然該怎麼下就怎麼下，甚至有些還毫不留地往喻青嫣頭上揮來，仿佛是在嘲特地送死。

如果被這一揮到腦袋，不死也會被砸昏過去。但喻青嫣后就是已經命懸一線的錦娘，避無可避，于是一不，就這麼直地迎了上去。

在這千鈞一發之際，陳佩佩也掙開了束縛，沖過來替撞開子，自己肩膀上生生吃了一記，脊胛骨像是開裂般作疼，冷汗瞬間流了下來。

但咬著默默忍了，牢牢一把抓住了喻青嫣的手，再疼也沒有松開。

兩人相視一眼，默契地擋在已經昏死過去的錦娘面前。

牙婆被們的舉徹底惹怒了，冷嘲道：“本來還想看在價的面子上饒你們一命，沒想到自己上趕著來找死。再加一百，我看你們能撐到什麼時候！”

話畢，棒便如同疾風驟雨般落在了喻青嫣和陳佩佩的上。喻青嫣被一打中脊骨，差點嘔出一口來。

手抹了抹滿額止也止不住的汗，有些失頹地想，看來今晚是撐不過去了。

自己倒是不怕，死后不過換個地方，還能重新活過來。只是說好了要把佩佩和錦娘一起帶出去，這下怕是要失約了。

喻青嫣覺得自己眼皮有些沉重，上傳來的劇痛漸漸轉為一種麻木，讓扣著凳子，控制不住地想要閉上眼睛。

就在這時，本來被鏈鎖得好好的大門被人從外狠狠地撞了一下，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，常年失修的大門就自行敞開，小小的宅院立刻被蜂涌進來的大批兵包圍了。

牙婆坐在椅子上慌張地驚，不知發生了何事，模樣頗有幾分稽。

院子那幾名雇傭來的壯漢氣勢洶洶地迎上去，結果還沒來得及揮舞幾下拳腳，脖子上就橫了幾柄長劍，很快被士兵直接制服在地。

站在院子圍觀的姑娘們也被團團包圍住，們從小不是在鄉下呆著便是被養在這大院里，哪里見識過這等大陣仗，早就嚇得瑟瑟發抖，作一團跑到角落里躲了起來。

一時間除了彈不得的喻青嫣三人外，院子再不剩下其他人。

喻青嫣輕咳了一聲，和同樣傷痕累累的陳佩佩抵著頭，勉強相持著坐到了地上。

迫不及待地出手去探底下錦娘的脈搏，好幾次因為手心膩的汗，愣是沒出什麼靜。

最后還是陳佩佩看不過眼，拉住的手放到錦娘的鼻端下。

萬幸，雖然氣息有些微弱，但好歹還活著。

確認完安危后，喻青嫣心里落下一塊大石。

抬眼見門外一名五有幾分面的俊青年，正被兵的擁簇著面若冰霜地踏進門。

兵們自發讓出一條道來，沖他畢恭畢敬地行禮，尊他一聲“陸大人”。

他肅著張臉，似乎是來找人的，視線在小院里幾番逡巡后，很快便確定了目標，隨即毫不猶豫地大步沖著陳佩佩的方向走來。

喻青嫣看著他那醒目的緋紅袍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，一個模糊的念頭漸漸在腦猜測型。

愕然地往手邊上看去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，在月的襯托下，距不過幾寸的陳佩佩低垂著眼睫，面容竟顯得如此陌生。

還沒等喻青嫣張口詢問什麼，那青年便作行云流水地單膝跪在了形容狼狽的陳佩佩面前，向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大禮，隨后并手朗朗振聲呼喝道：“臣陸秦云，救駕來遲，還公主殿下恕罪。”